在奔赴爷爷葬礼的路上,我对老婆说,“从今天开始,我的童年,变得没有颜色了。”在这蔚蓝星球上,再也不会有一个老木匠用随手摘下的芦苇叶吹响歌谣,牵着我的手走过颤颤巍巍的独木桥,不会有木剑和木马,不会有风车和纸鸢。
我的爷爷是个木匠,做不了太精细的玩意,雕梁画栋什么的应该是不会。但谁家有结婚的打个柜子,做条板凳,他做得都很扎实。
纪录片里那种几十年如一日,匠心独运的艺术大师与爷爷无关。他只会踏踏实实打那种四平八稳的实用家具,能不用榫卯就不用榫卯,能上胶水就上胶水,能上钉子就上钉子。那个年代,粗糙,实用,公道,稳稳契合时代的脉搏。
就这样做了几十年的小木匠,变成了十里八乡出名的老木匠。爷爷像中华大地无数村子里的木匠一样,没有一丁点特殊。
唯一的不同的,是他对小孙子的我有着超乎寻常的宠溺。在同龄男孩还只会趴坑打弹珠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无数的变形金刚和坦克飞机了。
玩具对孩子来说,是财富,是背景,是筹码,是巨龙卧榻而眠的金灿灿的财宝。我能如国王般在童年的天空里飞驰,如大帝一样睥睨天下,享受山呼海啸,花团锦簇。我想有一大半原因归属于这个老木匠阔绰的出手大方。
但世间种种,凡事多了,就不知道珍惜。因为我每天蜗居在木匠桌旁,旺盛的好奇心总是让这些玩具遭殃。它们被我用榔头、斧子、锯子来回霍霍,其生命周期往往不过几小时,就落得个五马分尸,身首异处的下场。为此我没有少遭父母的板子,但因为爷爷的偏袒,我通常有恃无恐,因为我知道哪怕上午砸碎,下午爷爷就会拉着我去买新的。
这世上每一个纨绔子弟,内核都是令人惊羡的童年。
“做木匠一定很赚钱。“小小的我望着家门口大大的湖,把玩着新买的恐龙战队玩偶,无数次蒸腾起这样虚幻的想法。
虽然玩具数量比起同龄的孩子已经属于降维打击,但因为时代的关系,童年的小镇还是很难满足得陇望蜀的欲望,在魔神坛斗士、Dboy、圣斗士等充斥的美好时光里,常规的塑料玩具怎能满足不浩瀚宇宙般的想象力,于是那个讲究实用至上的老木匠,又忙里偷闲的亲手帮我制作我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
在暑气尚未叫嚣的夏日清晨,蝉鸣未起,爷爷满眼笑意地拿出他用锉刀打磨好的木制宝剑,虽然略显粗糙,却细心地在剑柄处绑上了布带,还在护手处开了一个小孔,方便我把不同颜色的弹力球镶嵌其中(那会小小的我痴迷于青山刚昌老师的《风雷剑传奇》),我满心欢喜地接过宝剑,仿佛是授勋的骑士,在高高的土丘上,在小伙伴朝圣般的眼神中,振臂高呼 “必杀,登龙剑!”
从玩具车到变形金刚,从勇者斗恶龙到黄金十二宫,在吱吱呀呀的电扇下面,在满地的木屑里,在拍几下才能正常的黑白电视上,老木匠无意间成为了最早的cosplay道具匠人,他细心地勾勒起城堡,锻造金戈和铁马,为他的孙子披上战衣,然后站在远处默默微笑。
他绝对不知道我口中那些魔幻的口号与咒语,想必也分不清纷繁的历史和怪谈。他只是毫无保留地为他的小孙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是没有梦想的,如果有,那也都是我的。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很多年后,在每一个凄风冷雨的夜里,我还是能闻到新鲜木屑的香味,正是那股香味,筑起厚厚的铠甲,让我如童年面对父母的棍棒一般,继续有恃无恐地面对世界明晃晃的刀枪和数不清的暗箭。
元荡的湖水翻滚依旧,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会再有一个老木匠变戏法一样地捣鼓出一艘小汽艇,劈波斩浪,只为载着心爱的孙子去湖对岸的大观园游玩一番,博他一笑。
故乡的大地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田野变成高楼,学校变成礼堂,湖泊变成景区。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色彩斑斓的湖水退去,童年的太阳下山了,这次不会再升起。
葬礼上,爷爷的狗蹲在地上不愿意离开。我走过去对它说,“不用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我妈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和爷爷学过一段时间木匠,但手笨,很快就明智地放弃了这项技术工种。
我觉得我妈错了,我爸挺会修东西的,他不愿意干木匠,纯粹只是因为那活计不赚钱。
爷爷没留下任何的遗产,虽然他习惯看到我和老婆、女儿,就不自觉地掏钱包,但我知道,他是个没钱抠搜的小老头,和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小老头一样。
他的大方,只是吝啬地针对他深爱的孙子呈现,以及对他孙子所钟爱的一切。
《寻梦环游记》里说,肉体的逝去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有被所有人遗忘了,才是真正的死了。
我的女儿今年三岁了,她开始时不时碎碎念一些魔幻的口号与咒语,望着那虔诚而真挚的表情,我看到了某个空间的回溯。
大雨滂沱的黑夜里,一个老木匠把一柄剑插在了世间某处的悬崖上,只等有一天我在雷鸣电闪中将它拔起。
衣单天寒地,每一个无眠的夜里,我都替你多爱一夜人间。
(作者系北美枫情市场部总监,于2023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