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怪,我十几岁时学画,只看了一眼就特别想有个木制的笔筒,老在脑海里琢磨。可能任何一个文人,甚至不经常写文章的人都觉得木制的笔筒很美,都希望拥有一个。可是它什么都没有,就一个木筒子,干吗大家那么喜欢,爱不释手?凭什么又没刻花;有些刻了花他倒不喜欢了,这为什么呢?我分析深层次的原因,这里边有很大的学问。
首先,笔筒一般都是上边大下边小,直矗的很少,只占1%~2%。这代表着儒家入世的精神,敞开口让你用。还有笔筒的上沿,一定要有一个指甲圆,也叫泥鳅背,我仔细观察过这个沿,99%都是往里倾斜的,必须倾斜半毫米哪怕一毫米。配合敞开的倾斜就是儒家欢迎你使用,入世的态度。大家之所以喜欢它,就是这个感觉,这种接纳的感觉。这个沿两侧的边线上还有个特点,一定有一个很硬的棱,这个棱我想体现的是儒家的气节:我是有原则的,这个线条在美学上是刚柔结合的,两边硬中间圆才是刚柔相济的。我欢迎你使用,我接纳你,但是我是有原则地服务社会。
其次,笔筒一定要有缩腰。一般笔筒侧面看上去是直的,实际上99%一定是曲线,猛一看是直的,但其中又含有曲线,这就是中国古家具美学的一个原则,含蓄。明式家具讲究含蓄,似有若无,点到即止,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含蓄性。这个曲线有一个特点,凹下去一定不会大于5毫米,一般就是一两毫米。如果拿尺子一靠,这个老笔筒有没有曲?有曲,大约有1毫米,这个尺寸一定不能多。
还有一个规律性的特点,这个曲线的最凹点在什么位置呢?这个凹点一般在1/3到2/5处,或0.618(黄金分割点)处,绝对不在中间,大家可以去量。只要这个最凹点在这个位置,下面的曲线就会形成一段垂直于桌面的直线。这样往这儿一放,你感到它很坚定,脚跟是稳的,这就是中国文人的那种气节。我有气节,为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呀?辱我一点都不行,但我挨饿行,这是气节。这里一定垂直于桌面,这也是儒家文化。
再有,这里体现着道家思想。首先,崇尚自然,我不刻意修饰,优美的纹理,充分展现,欣赏自然。还有,底下有这个眼,首先是工艺的需要。黄花梨很珍贵,全掏成了锯末,就不好了。在这儿进一个刀进去,然后上面再进一个刀,掏一个窝,再进一个橫刀往下一走,啪嗒,木芯就出来了,剩下的木料我还可以做一个中的,再做一小的,一块木头可以做三个四个笔筒。这既是工艺上的一个要求,又是道家的尊重自然,珍惜材料,惜木如金。
同时,底部这个眼十分必要。所有的笔筒如果没有眼,一定要裂。之所以笔筒打明中期到清中期,之后就不带做了,一直存世量这么大,你仔细看都不带缝儿,坏了的往往都是这个眼被堵死了。那么为什么呢?因为中国道家思想尊重自然,就像家具的抽涨缝一样,一定不能使胶,使胶家具就不抽涨,要尊重它,你不要跟它较劲。这个也是。如果下雨了,那么木头涨了,这个边同步得往外涨;天晴了,它又缩了。这个地儿眼如果是死的,它涨没地儿涨,缩没地儿缩,一定会产生裂纹。如果破了这个,它同步地里外有个释放应力的地方,这个眼就是中国木工充分理解木性的体现。
再说一点,你注意看所有的底儿,一定是往上凹,99%是往上凹。为什么呢?只有它凹上去了,底的两面会同步接触空气,那么湿空气或干空气会同步施加影响,它就不会裂了。这就是很多黄花梨笔筒经历了近百年的动荡生活仍然这么完好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一个洞一个凹造成的,这是道家思想尊重自然,你顺应它了,它就让你完好如初。
最后,还有一个佛家的禅宗思想在里头。禅宗,其思想就是化繁为简,以少胜多,专注一静。很多中国古家具崇尚简素,跟文人崇尚禅学有关。比如把满身是龙的元代和北方明式的装饰风格放在南方人的书斋里,就简化成一个龙的符号搁到靠背板上,甚至有的靠背板上面掏一个圆光,底下掏一个亮脚,用几个几何图形如方圆的对比来进行装饰。这就是化繁为简,化多为少,以抽象的几何图形来进行装饰,用部件之间的几何关系来进行对比,这都是佛家禅宗的思想,以清静为基础。简素的笔筒,这种不刻一刀不加任何装饰的处理方法,本身就是高度的化繁为简,就是禅宗追求的清静静穆。
张德祥
著名木器鉴赏与收藏家,古典家具研究学者,中华文化促进会木作文化工作委员会专家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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